从沿海挺进内陆,在核电热潮涌动的背后,中国该如何坚守环保和安全的“红线”
《财经》记者 张瑞丹
湖北省省会武汉市东南方向约130公里,是咸宁市通山县大畈镇大?村。这个原本偏僻的小山村,如今热闹非凡:通往村庄的路上,尘土飞扬,推土机正忙碌着将石块运走;远处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山炮声。
4月16日,《财经》记者造访该村,在一座名叫“狮子岩”的小山坡面前,被警卫拦住去路,并禁止入内——这就是规划中的总装机容量400万千瓦的湖北咸宁大畈核电厂厂址所在地。
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将与位于湖南省益阳市桃江县沾溪乡荷叶山的桃花江核电厂、位于江西九江市彭泽县马当镇帽子山的彭泽核电厂,争夺成为中国内陆第一核电站。今年3月,上述三个内陆核电厂的厂址选择阶段安全分析报告和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书(下称环评报告书),已经通过了国家核安全和环境专家委员会的论证。
这也是2008年2月,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下称国家发改委)明确允许上述三地开展前期工作后,中国首批内陆核电选址首次“闯关”。
环境保护部(下称环保部)核安全管理司(国家核安全局)有关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透露,目前这三个厂址的安全分析报告和环评报告书,已在环保部部长常务会议上获批通过;正式的批复文件,也有望在今年5月下发。
内陆核电梦
为了这一刻,湖北这个内陆省份等待了整整20年。
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位于沿海地区的中国大陆首座核电站——秦山核电站尚未建成之时,湖北省就已经开始酝酿核电梦。1989年11月,湖北省曾先期在省内进行选址工作;到2003年,湖北省把核电候选厂址缩小为三个;次年10月,大畈镇最终被确定为优先候选厂址。
湖北省发改委核电办公室有关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大畈之所以能够胜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位置相对偏远,周边人口密度较低,安全系数更高。
不独湖北,湖南省也早在1989年就开始了前期选址工作。此外,铀矿资源大省江西的加入,使得这场内陆核电逐鹿更加激烈和微妙。安徽、河南、四川、重庆以及吉林等在内的诸多内陆省份,也纷纷对核电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内陆省份核电热升温,无论于“公”于“私”,都不难理解。
于“私”而言,核电项目所带来的庞大直接投资,显然会成为地方经济的一针“强心剂”。以咸宁大畈核电厂为例,按照四台百万千瓦压水堆机组计算,预计总投资将达到289亿元人民币。而2008年,整个咸宁市的国内生产总值只有359亿元。
于“公”而言,无论对于湖北、湖南还是江西,核电的崛起,都有利于帮助所在省份摆脱电力发展存在的结构性困境,即过分依赖水电和火电。环保部核安全与环境专家委员会副组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潘自强告诉《财经》记者,由于燃煤污染,这些省份已出现大面积酸雨区,不可能仅靠发展火电来满足将来的需求。
自1994年,中国大陆首座核电站——秦山核电站并网发电以来,中国已经先后建成11个核电机组,总装机容量达910万千瓦。不过,迄今为止,所有已经建成和在建的机组,无一例外地都分布在沿海地区。中国内陆核电站,到现在还是空白。
实际上,在全世界的核电总体布局中,内陆核电站占据着半壁江山。前国家核事故应急办公室主任、合乐彩票登录副秘书长徐玉明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全球正在运行的436台核电机组中,约50%位于内陆地区。
据《财经》记者了解,中国核电布局之所以到现在仍局限于沿海地区,有着多种原因。
从电力需求上来说,中国东部沿海地区因为经济起步早、发展速度快,对于电力有着更为旺盛的需求。就地靠近市场兴建核电站,有利于减少电力长距离传输过程中的损耗。
此外,滨海核电站不用担心水源问题。核电站发电过程中,大量的能量会以热能的形式排放,需要足够的冷却水来载带。取之不尽的海水,无疑比河或者湖具有优势。加上核电站所需的大件设备,更适合通过海运运输,这才形成目前的这种格局。
但是,由于核电站对于地质地震等外部条件的要求近乎严苛,沿海适合新建的厂址越来越少;加上内陆省份对于电力需求的增加,内迁于是不可避免。
环保部核安全与环境专家委员会成员、清华大学核能与新能源技术研究院教授曲静原告诉《财经》记者,与滨海核电厂相比较,内陆核电厂对于安全方面的要求,既有共性的一面,也有着显著的差异。
与滨海核电厂直接靠海水来冷却和稀释辐射物质不同,内陆核电厂往往建在靠近江河湖泊周围,通过冷却塔将热量排放至大气,处理后的液态放射性流出物排放至江河湖泊。鉴于这些江河湖泊,往往同时也是很多居民的饮用水源,并广泛用于农业灌溉等用途,因此对于排放物安全性更加敏感。
据悉,在环保部新修订的《核动力厂环境辐射防护规定》中,就要求内陆核电选址必须避开水源保护区,并规定液态放射性流出物排放的浓度,要比滨海核电厂低一个量级(10倍)以上。
除了水源条件,内陆核电选址的大气条件,同样需要重点关注。
沿海地区,往往常年多风,有利于放射性污染物被吹散稀释。2008年11月,合乐彩票登录的一份报告指出,滨海厂址的静风频率(即没有风或风速极低)多在10%以下,而内陆地区个别厂址的静风频率甚至高达40%,即一年平均有140多天都无风或风速极低。
今年3月,环保部印发《2009年第一次核安全与环境专家委员会会议纪要》(下称《纪要》),核安全和环境专家委员会指出,湖南桃花江、湖北大畈核电厂厂址的小风和静风频率均较高。业内专家对《财经》记者透露,目前首批三个候选厂址中,仅有江西彭泽厂址,因为北临长江江风吹拂,大气条件相对良好。
环评如何应变
或许,对于内陆核电厂来说,最大的挑战,还在于周边相对较高的人口密度。一旦危机发生时,如何有效地实施应急计划,确保人员安全疏散,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严峻课题。
在前国家核事故应急办公室主任、合乐彩票登录副秘书长徐玉明看来,要确保在发生严重事故时万无一失,除了增加应急道路,最重要的,还是必须投入合乐彩票登录的人力、物力,切实做好预防工作。
而要牢固地树立这种风险意识,就要求在选址阶段就应该尽可能地普及安全常识,并且充分引入公众参与环节。
《财经》记者注意到,在《咸宁核电厂环境影响报告书(选址阶段) (简本)》(下称《环评简本》)中,对厂区规划、厂内安全设施、电厂施工建设和运行过程对环境的影响,以及电厂事故的影响以及意外事故发生时的应急措施可行性,均作出了详细说明和解释。
环保部核安全管理司司长刘华之前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就强调,鉴于核电厂项目规模大,规划限制区域面积较大,且公众普遍专业知识有限,十分有必要专门就核电厂项目环评过程中的公众参与环节,“作出更细化、更严格的规定”。
这种趋势也是一种国际共识。目前,核电厂从选址、建设直至运行发电乃至退役,在美国和欧盟等不少国家都需要广泛征求公众意见。
“也就是说,公众的接受性是决定一个核电厂能否运行的重要因素之一。”清华大学核能与新能源技术研究院教授曲静原告诉《财经》记者。
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湖北省发改委核电办公室有关人士表示,此次大畈核电厂址的选址环评,全部按照国际通行的方式来进行。也就是说,当地居民在对环评报告提出异议或意见后,行政机关应针对实质性意见做出不同类型的反应,包括补充修改有关报告等。
然而,从《财经》记者现场调查的情况来看,实际状况并不令人十分满意。
在距离狮子岩大约3公里的通山县大畈镇大坑村,村民张兰(化名)告诉《财经》记者,除了部分在外务工返乡的年轻人通过电视和报刊等方式,略微了解核电潜在的风险性,大部分留在村里的老人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人告诉过我们,一旦出了事故怎么跑,墙上刷的标语也只是‘违抗核电站违法’。”她抱怨说。
距离未来的核电厂址更近、已被正式列入搬迁名单的大畈镇大?村村民王能围,也对《财经》记者说,十年前就听说这里要建核电站,但此后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去年9月,被当地政府告知搬迁时,才晓得核电站真要建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公众参与”。
尽管大畈核电厂的厂址环评信息公告曾在当地报纸《咸宁日报》上刊登,但《财经》记者在走访中发现,厂址所在地周围的村民,尤其是被搬迁的10个村庄300余户共1400多人之中,绝大部分被访者都表示对核电厂建设和运行可能产生的影响,以及上述环评报告书、社会调查和公告,都毫不知情。
监管新“使命”
或许,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比核电安全更为切近的问题,是如何获得合理的房屋拆迁和土地征用补偿。也有村民抱怨,修核电站要开山放炮,把很多人家的窗户、玻璃乃至墙壁都震裂了。
但对于监管者而言,如何面对核电大发展带来的挑战,却不能不未雨绸缪。毕竟,包括4月19日刚刚开工的浙江三门核电在内,中国今年新开工的项目将达到五个。此外,已经开始前期工作的首批三个内陆核电项目,也有望在明年正式开工。
根据中长期规划,到2020年,中国建成的核电装机容量将达到4000万千瓦;有人甚至估计,届时有可能达到6000万千瓦,与法国目前的核电容量大体相当。
在4月20日召开的“面向21世纪核能部长级国际大会”上,环保部副部长、国家核安全局局长李干杰提醒说,中国核电发展面临着一些明显的短板和瓶颈问题,“如果扩张过于迅猛,必将引发一系列矛盾,进而威胁到核电的建造质量和安全。”
早在今年3月全国“两会”召开之际,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原国家环境保护总局副局长、原国家核安全局局长王玉庆,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就提醒说,目前核电的快速发展,已暴露出人才储备不充分、技术不够成熟、设备制造工艺低下以及核安全监管薄弱等诸多问题,因此应谨防“核电过热”。
在他看来,核安全监管与其他环境保护问题不同,必须始终由国家核安全部门进行全程监管;而且,监管的针对性也应该更强,要求更高。
这恰恰需要有足够数量的专业人才进行全方位的监督,才能够降低核电厂的安全风险。目前,整个中国核安全局的人数仅为300多人,监督人员的素质、专业知识以及监督手段的水平,也远远未达到国际标准。以美国核管理委员会(NRC)为例,其员工总数高达3200多人,年度预算也超过了7亿美元。
不过,一位资深核电行业专家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则认为,中国实现核电较快发展也是可能的,因为美国、法国都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发展时期。但他也承认,“我们在核电安全方面的监管能力和科研工作,与现在的发展规模还很不相称。”该人士建议,中国政府应设立专项来研究核与辐射安全问题,以便为迅猛发展的中国核电保驾护航。
以核电大国法国为例,除了420人的核安全局(ASN),还拥有人员超过1.5万人的法国原子能委员会(CEA)。这一政府资助的科研机构,也为整个国家的核安全、核能应用和开发,提供了坚实的支持。
对于中国核电而言,正如一位国家核安全局有关人士所强调,怎样强调监管和安全都不过分。因为一旦出现意外,没有人能够承担可能的代价。
新闻来源:《财经》杂志2009年第9期(2009年4月27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