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核工业变局剖析

    西门子旗下的KWU（电站联盟），在世界核能发展史上，曾经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以日耳曼人引以自豪的“德国制造”为标榜，在上世纪60-90年代，共建造了26台核电机组，其中压水堆18台，沸水堆6台。这些机组的运行可靠性和单机发电量，在世界核电机组中高居榜首。

    上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三里岛事故、特别是切尔诺贝利事故，引发全球核能发展的持续低潮期。尤其是在2000年，当时的德国政府决定，于2020年前关闭所有德国境内的核电站。西门子遂于2001年与法国核能公司法马通签订合资协议，将西门子所有核电业务并入法马通公司，西门子占34%的股份，阿海珐集团占66%的股份。西门子此后不再从事核岛业务，而专注于常规发电设备业务及核电汽轮发电机组和常规岛。法马通公司后于2006年更名为阿海珐核能（AREVE NP），拥有包括核燃料循环前端，反应堆及核电站研发、设计、设备制造、工程总包、维修与服务等的完整核岛供应链业务，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核工业专门企业。甚至被认为是法德以至欧洲大企业成功合作的典范。

    然而，新年伊始，一系列与西门子和阿海珐核能有关的核能方面的新闻接?而来：

    2009年1月26日，西门子高调宣布，最迟将于2012年1月30日，即合资协议到期之前，退出阿海珐核能。

    2009年3月3日，西门子与俄罗斯分别高调宣布，西门子股份公司与俄罗斯原子能公司(Rosatom) 签署谅解备忘录，将成立核能合资企业，西门子将在合资企业中占50%减1股，俄罗斯原子能公司占50%加1股，重点发展俄罗斯压水反应堆技术，建设新核电站和改造现有核电站。双方坦率表示，成立合资企业的目的是“在世界核能市场上占据领先地位”。据称，这一项目受到德俄两国政府的高度重视。此前，俄总理普京曾专门邀请西门子总裁罗旭德访俄并亲自与其相关会谈。

    2009年3月4日，阿海珐核能发表声明，指责西门子与俄罗斯签署协议违反了西门子与阿海珐合资协议中的非竞争性条款——据该条款，西门子在2020年前，不得与阿海珐核能在相应领域进行竞争。另据法国《回声报》的报道，德国总理默克尔为此专门致电法国总统萨科齐，要求法方对西门子未来从事核电业务“解禁”。

    2009年3月20日，阿海珐核能宣布推出第三代沸水反应堆克里纳(Kerena)。

    著名的《经济学家》杂志在1月29日迅速刊登文章“核电巨头裂变映射法德关系恶化”（注1），从法德关系和西门子与阿海珐关系上介绍分析了一些背景和原因。但作者显然没有料到随后一个来月的事态发展。实际上，接?而来的这些消息已经宣告，一场欧洲核能工业的变局即将开始，这场变局将对全球核能工业的格局产生重大的影响。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局？变局的内在和外在原因是什么？变局的走向将会怎样？变局的三方，特别是阿海珐和西门子两方将会采取怎样的决策和行动？这个变局将对世界核能工业发展产生什么影响？对中国核电发展产生什么影响？本文试图对此进行初步剖析。

    一、阿海珐核能运作的财务不成功，法国政府对西门子在阿海珐核能中地位的排挤，是西门子决意退出的直接内因

    阿海珐集团网站（http://www.areva.com/）可下载其近年的年度运行报告和财务报告。根据阿海珐集团架构，阿海珐核能由阿海珐集团中的两个部(division)——即“前端部”（Front End Division）和“反应堆与服务部”（Reactors & Services Division）组成。

    可以看出，阿海珐核能近年来基本上是在亏损运营，“反应堆与服务部”一直在为合资公司阿海珐核能”贡献着巨额的亏损！

    最大的亏损项目是芬兰5号(现一般奥尔基洛托3号——Olkiluoto 3)核电项目。2003年，阿海珐核能与西门子联合体在与同行对手激烈的竞争中最终中标赢得芬兰5号核电项目，阿海珐核能作为联合体领导负责核岛总包，西门子作为联合体成员负责常规岛总包，总合同价约33亿欧元。这可以说是当年国际核工业界头等大事。然而，至今为止的项目执行却非常不顺利，目前该项目已确定延期3年，芬兰业主方因此而向阿海珐核能和西门子共索赔24亿欧元！而阿海珐核能-西门子联合体则以业主文件准备和审查原因等向业主方要求补偿10亿欧元。目前，芬兰5号业主方与阿海珐核能-西门子联合体方已进入仲裁程序。阿海珐已在2007年和2008年的财务报告中为该项目分别计提2.92亿欧元和7.49亿欧元的亏损。阿海珐核能预计在该项目的总亏损将达17亿欧元。

 而作为阿海珐核能的母公司的阿海珐集团，其财务状况也不够好。

 另外，阿海珐集团还计划在核能领域做更大的投资，包括新建铀浓缩厂，新建UF6转化厂，在美国和法国新建反应堆设备制造厂，新的铀矿开采项目等等。三年投资计划总资金需求达140亿欧元之巨。今年1月，集团总裁罗薇中就曾请求法国政府批准2009年投资额27亿欧元。

    西门子一直期望能对合资公司阿海珐核能的决策和运作起更大影响力，但受到阿海珐集团的抵制。至于作为阿海珐集团大股东的法国政府，其想法更是想把西门子排挤出合资公司，由西门子公司的直接竞争对手法国发电设备巨头阿尔斯通取而代之。

    据称，按当初合资协议中的相关条款，合资公司阿海珐核能投标的核电项目应当采用西门子的常规岛(或汽轮发电机组)。然而，除了当初联合投标的芬兰5号，现在在法国建设的弗拉芒弗拉芒维尔EPR项目以及在中国建设的台山EPR项目，均采用阿尔斯通提供的汽轮发电机组。并且目前阿海珐核能在美国项目中报出的方案，也均采用阿尔斯通汽轮发电机组。

    因此，可以理解，西门子只能决意在合资协议2012年1月底到期后不再续约，甚至是尽早退出。

    二、全球核能市场形势的新发展促使西门子做出尽快退出的决定

    西门子宣布与俄罗斯核能合作的声明中称，到2030年前后全世界将新建400多座核电厂。这个数据，可以在世界核能协会公布的统计数据中找到相关支持依据。根据这个统计，目前全世界计划建造的新核电机组为110台，提议的建造的新核电机组为272台，合计382台。

    很显然，今后20年中，最大的市场首先是亚洲（其中中国计划和提议建造新机组达103台，占世界1/4以上！），其次是包括俄罗斯的东欧！然后才是北美、非洲、西欧和南美。

    亚洲的竞争相对复杂，这里日、韩、中都有较强供应能力，印度也在大力开发培养自己的能力。

    而包括俄罗斯的东欧，却是尚未充分开发的大市场！这些国家几乎都对俄罗斯的VVER相当熟悉。因此，西门子看中了这个市场，选定了俄罗斯作为今后的合作伙伴，选定了俄罗斯VVER作为今后的市场主打机型，确实独具眼光。

    三、西门子与俄罗斯，对双方而言均堪称最佳合作伙伴

    西门子与俄罗斯在能源设备及核能设备领域有较长的合作历史。

    1994年，西门子与俄罗斯成立合资公司Nuclearcontrol，西门子占31%的股份。该合资公司专门从事核电站控制系统业务。

    2001年，西门子与当时的俄罗斯列宁格勒金属工厂（LMZ-现属于俄罗斯动力机械股份有限公司）签订大型燃气轮机技术转让协议，并成立了相应合资生产企业。

    2006年1月，西门子获得俄罗斯动力机械股份有限公司（OJSC Power Machines）25%+1的股份，并转让最先进的大型燃气轮机技术，双方亦宣称在大型半转速核电汽轮机进行合作。西门子一度与俄商谈获得俄罗斯动力机械股份有限公司50%的股份，甚至给出了报价，后被俄政府以国家安全原因否决。

    自从2001年西门子把旗下核电部门并入阿海珐核能，西门子就完全退出了核电核岛业务，不再有核燃料及后处理和核反应堆方面的技术，也没有任何核能技术的研发，而专注于常规发电设备业务和核电汽轮发电机组与常规岛。西门子电站控制业务中的核反应堆的控制技术与业务也于当时并入阿海珐核能，西门子则专注于常规岛控制系统以及全厂控制系统。

    尽管俄罗斯有着非常全面的核工业能力，但其核电技术却长期得不到西方承认，在市场开发上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俄罗斯与西门子双方有着互补的业务领域。双方共同合作推广俄罗斯核岛技术与西门子常规岛技术和控制技术，将可能得到最大的市场承认，形成互补双赢。

    因此，相信西门子与俄罗斯的合资公司的业务范围会象双方宣称的那样，限于VVER核电机组与工程之推广及改造业务，应不会包括核燃料与后处理，也应不会涉及到第四代核能技术研发。这样合资公司的目标将会比较明确而具可操作性。

    四、西门子退出阿海珐核能的可能方式

    显然，西门子退出阿海珐核能已是无可挽回之势。双方现在要做的是讨价还价，达成具体的退出方案与协议。

    一般认为，西门子宣布了退出，方式会很简单，即撤资，拿钱走人。这种方式似乎相对简单，但问题是资金巨大，据称达约20亿欧元。阿海珐集团及法国政府必须为这一大笔钱，以及阿海珐目前在核能领域的其他庞大投资计划找到足够的和合适的资金来源。目前法国道达尔公司和阿尔斯通公司均已表示有意。也有法国可能会允许海湾国家的资金主权财富基金形式部分入股的说法。但这些投资者是否能承担这样大的投资额，特别是这种投资是否与投资者业务发展战略相符，显然是很不简单的问题。

    笔者认为，西门子还有另一种可能的退出方式，即把一部分业务从阿海珐核能剥离出来，由西门子自己开展这个业务。阿海珐核能中可能被剥离出来交由西门子运作的业务是存在的，一是核反应堆控制技术业务，二是沸水堆业务！核反应堆控制技术业务交易价值较小，而沸水堆业务交易价值则很大。这两项业务的价值加在一起，应当有可能接近双方同意的退出交易价值。

    实际上现在阿海珐核能的核岛控制业务和沸水堆业务均为当年从西门子入伙进入阿海珐核能的，而且这两个业务在进入阿海珐核能后基本没有重大变更或稀释。

    阿海珐核能的核岛控制业务在中国田湾项目上得到了应用，还将应用于中国的台山项目。为了能更好地与新伙伴俄罗斯合作，不至于在与俄的合作中再受制于老伙伴阿海珐，相信西门子应当会尽力把核岛控制业务从阿海珐核能要回来。

    阿海珐核能宣布推出的第三代沸水反应堆克里纳(Kerena)，实际上就是在当年西门子入伙时带入的SWR-1000，不过功率从1000MW放大到1250MW。2002年芬兰5号招标之初，SWR-1000就是法马通和西门子联合体当时投标的两个方案之一。后来芬兰5号业主选择了EPR，阿海珐核能此后就基本专注于EPR型压水堆了。

    目前全世界在运行的441座核电站反应堆中，94座为沸水堆。沸水堆业务依然会有较大的市场，包括维修改造业务和新建机组。在沸水堆业务领域中，全世界真正的竞争者只有一个半，一个是美国GE，半个是日本东芝。

    沸水堆的下一代，即超临界水堆，是第四代堆型中极有发展前途的一种。阿海珐核能一直积极参加欧盟的高性能水堆计划（HPLWP）即超临界水堆的基础研究。西门子在常规火电超临界汽轮发电机组上有着非常先进的技术和经验。如果西门子能从阿海珐核能接过来沸水堆业务包括进行中的超临界水堆研发，在其基础上继续开发，应当有可能在2020年前后推出商业规模的超临界水堆。

    因此，如果阿海珐核能同意西门子把沸水堆业务剥离出来，对西门子而言，无论近期中期还是远期，都将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业务发展点。

    3月份阿海珐核能宣布推出沸水反应堆克里纳(Kerena)值得玩味。一般说来，当一个公司的重要股东要退出，这个公司应当尽量想办法减小其市值，这样退出股东拿到的退出股份的价值会小一些。但阿海珐核能克里纳新产品，显然是增大了其市值。这是否是为西门子剥离这块业务做准备呢？如果确是这样，下一步阿海珐核能应该做的就是尽快与某个业主签订使用克里纳的意向书，这样阿海珐沸水堆就从死技术SWR-1000变成了值钱的活业务克里纳。据说，已经有英国的项目在商谈中。

    如果剥离沸水堆给西门子，阿海珐将养虎为患。西门子发展沸水堆业务以及第四代超临界水堆，将给阿海珐造成极大竞争压力。

    如果不剥离沸水堆，阿海珐自己发展。阿海珐不但要开发压水堆EPR市场，还要开发沸水堆市场。更需要烧钱的是，得独立承担两条路线的第四代研发费用，即快堆和超临界水堆。

    应当说，西门子目前占据了主动，他可以选择两种退出方式。但对阿海珐，剥离沸水堆还是不剥离？是现在面临的重大历史抉择。

    阿海珐核能在德国的员工约在3600人左右。他们大多数位于西门子发电集团总部所在地埃兰根（德国纽伦堡附近）。无论是对这些员工个人，还是从阿海珐管理的角度上说，把他们交回西门子旗下管理，都是一个最方便的事。当然，最终的决定还是要在商务谈判中讨价还价来决定。

    另外，即使笔者假设的西门子从阿海珐接过来沸水堆业务得以实现，预计西门子依然要依靠阿海珐的燃料供应。因此，双方应不会在分开后就简单地断绝往来。

    可以想象，退出谈判对双方都将是复杂艰巨而激烈的。最终的决策甚至可能要经两国的最高层政治家首肯。

    五、对世界核能工业的影响和对中国的影响

    可以看到，目前全球核能工业已经基本形成以下几大集团（排名不分先后）：

    1.东芝西屋集团：压水堆路线+沸水堆路线，主打产品AP1000（1100MW），ABWR (1350MW)。

    第四代核能技术的研发中，东芝对超临界水堆很有兴趣。

    韩国的APR1400 (1400MW)是以西屋System80+为基础开发的，估计应当向这个集团靠拢。韩国也同样对超临界水堆的研发很有兴趣。

    2.美国GE-日本日立集团：沸水堆路线，主打产品ABWR (1350MW)，ESBWR (>=1500MW)，第四代研发应当以超临界水堆为主攻方向。

    3.法国阿海珐-日本三菱集团（假设剥离沸水堆业务至西门子）：压水堆路线，主打产品EPR和/或APWR(>=1500MW)，ATMEA1(1000MW)。第四代研发以快堆为主攻方向。

    4.俄罗斯-德国西门子集团：压水堆路线，主打产品VVER-1000。

    俄罗斯依然会独立地或与其他集团合作开展多种第四代研发，特别是快堆。

    5.西门子（假设从阿海珐接过沸水堆业务）：沸水堆路线，主打产品Kerena (1000-1290MW)。

    第四代研发应当以超临界水堆为主攻方向。

    6.加拿大AECL：重水堆路线，主打产品ACR (700MW或1000MW)。

    第四代研发以独特的压力管型CANDU-X超临界水堆为主攻方向。

    可以预见，近20年内的全球核电市场，除中国市场外，将是以上诸强争霸格局，诸强均有其拿手的第三代机型作为其市场主打产品。

    至2030年前后，第四代技术产品逐步推向市场。随后，全球核能工业将可能重新洗牌。根据各自的经营发展状况和各自的第四代产品技术成熟度与竞争力状况，以上各集团及中国在洗牌中的结局将各有不同。那时，就看各自本事了，就看中国的本事了。

    目前对中国的直接影响，首先可能会是田湾二期。笔者相信，只要充分准备，主动应对，就有可能转化为好的影响。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中国应当如何与以上几强合作与竞争？如何尽快培育中国的第三代产品竞争力？如何开发自己的第四代？如何在今后的激烈竞争中列于强者之林？

    笔者斗胆提出以下建议：

——加快推动核能工业体制改革，建立以企业为主体的竞争与创新机制；

——大力推动CAP1400的研发，确保在2017年形成成熟定型设计并投入建设；

——推动和扶持国内企业，在2020年前后形成具有一定国际竞争力的核岛和常规岛设备设计制造并成套总包的供应能力；

——积极开展第四代核能技术研发，确保中国在2030年前后形成中国自主产权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第四代核能技术定型产品。

    在现阶段和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中国是全世界最大核电市场国家。未雨绸缪，中国现在就必须放眼世界，面向世界。希望此文能给目前繁荣繁忙而略显纷扰的国内核能界带来合乐彩票登录一些国际视野。